【采访/观察者网编辑周元芳/陆东】
2008年3月15日,著名英文杂志《经济学人》在封面刊登了这样一张图片:一群骑着骆驼、举着中国国旗的人正在从沙漠穿越。封面标题是醒目的粗体英文——“新殖民主义者”。 2008年“次贷危机”时,这些真正的殖民者,不得不从非洲撤退,又不甘心,只能对后来的建设者“咒骂、挖坑”。
图片来源:《经济学人》
10多年过去了,中国早已成为非洲第一大贸易伙伴,连续多年对非洲经济增长贡献率超过20%。
然而,西方媒体仍很少报道中国企业在非洲的正面形象。相反,诸如“债务危机”、“经济侵略”、“环境污染”、“对工人的低工资剥削”等负面炒作经常见诸报端。
其中,除了西方舆论固有的意识形态偏见外,非洲当地的营商环境、中国企业自身的经营策略、非洲劳动力素质、政府监管标准等也是中国企业在非洲投资失败的主要原因。公司经常因其在非洲的业务而受到批评。其客观原因值得探究。
带着这些问题,观察者网近日对清华-卡内基全球政策中心中方主任、常驻研究员唐晓阳进行了专访。主要研究兴趣包括政治哲学、中国与非洲及东南亚经济交流、发展中国家等。现代化进程。
唐晓阳认为,非洲营商环境复杂、政府能力普遍缺失、法律法规存在漏洞、非洲国家工业化发展尚处于初级阶段,是非中资企业中资企业持续面临批评的关键因素。如环境保护和劳动待遇。
他还指出,央企、国有企业和一些规模较大的民营企业会更加注重企业的长远发展利益和整体形象。但对于很多中小企业来说,短期利益更重要,没有精力谋划长期发展。出于“不干涉别国内政”的考虑,许多中国在非中小企业长期不受中国政府监管。这也成为这些企业在非洲疯狂成长、违法违规、损害中国企业集体形象的重要原因。
谈及如何遏制这些行为,唐晓阳表示,行业自律、自律可以通过行业协会、地方商会、同乡会等民间组织网络进行;其次,可以通过“绿色一带一路”、绿色金融、产业园区等政策支持吸引模式,吸引中小企业纳入国家视野,鼓励其接受更高的环保标准等。规范监管。
以下为采访实录:
观察者网:请您简单介绍一下中国企业在非洲面临的政治和商业环境的复杂性。
唐晓阳:首先,非洲是一个有54个国家的大陆,情况非常复杂。在北非,主要是阿拉伯文明认为自己是地中海沿岸国家,经济发展水平较高;南非由于多年的殖民统治,经济发展水平较高;东非、西非形势复杂;而中部非洲的一些国家和地区目前还处于战争状态,政权不稳定。
即使是同一个非洲国家,由于历史原因,内部情况也往往有很大差异。例如,在尼日利亚,南部和北部分属两大部落。北方安全环境较差,恐怖组织活跃。
观察者网:尼日利亚的情况是否具有典型性?我们可以通过这个国家的例子来分析一下吗?
唐晓阳:尼日利亚主要有三个部落,西南部的约鲁巴族、东部的伊博族、北部的豪萨族。其间可能存在许多较小的民族和部落。当然,这些民族、部落如何划分,本身就是西方带来的问题。第一次先把这个放在一边,当时的英国殖民者把尼日利亚的三个部落,再加上北方的豪奇,统一为一个国家。萨族主要信仰伊斯兰教,南方也有较多人信仰基督教。因此,尼日利亚在民族凝聚力、民族认同、政治法律一致性等方面存在很大问题。作为非洲最大的经济体,尼日利亚依然如此。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情况你可以想象一下。
观察者网:西方民主政治是否也对这些国家的政策连续性产生影响?
唐晓阳:尼日利亚名义上是联邦政府管辖,但各个州的州政府,以及州以下的一些地方国王、酋长、家族势力,都会通过宗教、习俗对社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在国家政治中,执政党经常在南北之间轮换和平衡。
所以总的来说,这些情况导致中国企业在非洲的市场环境非常不稳定和分散。
观察者网:非洲国家大城市和农村之间是否也存在巨大差距?例如,英语、法语等西方语言是不是只在大城市使用?
唐晓阳:是的,这些前殖民者的语言只是作为官方语言。在许多非洲国家,即使在大城市的人们和居民之间也很少使用它们,在农村地区也基本上无法进行通信。
这当然与农村的教育水平有关。农村地区没有学校教授这些语言,大多数仍使用当地部落方言。据统计,非洲约60%的人口生活在农村地区。它的农村地区比中国农村地区人口稀少得多。交通、电力、通讯设施十分落后。很多地方没有地址,不可能有电子商务。再比如,有些地方的人即使买了手机,也可能需要到20多公里外的城镇去充电。这些都需要国家统一规划,但很多非洲国家即使在城市也存在贫民窟等许多管理盲点。因此,对于非洲来说,地方行政能力确实需要提升。
观察者网:在复杂的环境下,“走出去”的中国企业在非洲投资是否取得了一些成果?
唐晓阳:总体来看,中国企业在非洲的贸易和投资增长很快。 2009年以来,中国一直是非洲第一大贸易伙伴。目前,中国与非洲的贸易额超过了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对非洲贸易额的总和。
从投资来看,目前中国对非洲的投资总额并不是最大的。这主要是因为西方国家多年来在能源和资源开采方面投入巨资。中国投资涉及制造业、基础设施等更广泛领域。以及电信、农业和服务业。欧美投资往往集中在南非、埃及、摩洛哥等少数相对发达国家,而中国投资地域覆盖非洲54个国家。从非洲各国人民的直接感受来看,近20年来,中国企业、中国商品极大地影响了普通百姓的生活,带来了工业化的潮流。
观察者网:您能举一些这方面的例子吗?比如蒙内铁路或者埃塞俄比亚东方工业园?
唐晓阳:蒙内铁路就是一个例子。我们以前看过一些纪录片。中国企业拥有一支本土工程师人才队伍。同时,这样的铁路在当地运营后,铁路沿线还会有一些产业带来帮忙。当地发展等等。
不过,蒙内铁路项目仍在进行中,也受到了不少争议。比如,在培训方面,到目前为止,当地员工还无法完全接手铁路运营。由于肯尼亚整个制造业基础薄弱,电价和劳动力成本较高,发展制造业的土壤比较贫乏,蒙内铁路对当地工业发展的促进作用并不明显。
埃塞俄比亚东方工业园2015年至2016年发展良好,这主要与当时政府的政策支持和重视有关。但埃塞俄比亚也存在一些问题。例如,亚的斯亚贝巴至吉布提铁路的运营情况实际上不如蒙巴萨至内罗毕铁路。 2017年以来,政治动荡不断,现在甚至有内战的迹象。因此,埃塞俄比亚的投资和工业发展陷入了相对停滞的阶段。
在尼日利亚,中国莱基自贸区和广东奥贡自贸区工业园经过十余年的发展,为当地带来了一定的产业投资。
总的来说,中国与地方政府合作建设工业园区的模式确实促进了当地工业化的发展。许多不同的例子都可以支持这一点。然而,每一个例子在成功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一定的挫折和挫折。挑战,目前还没有完全成功的例子。
东非铁路网图
观察者网:您刚才提到的工业园区,是通过什么模式建设的?是政府主导的企业合作吗?
唐晓阳:只有埃及项目是完全由两国政府主导的。其他国家的项目大多是由企业主导的。例如,埃塞俄比亚东方工业园首先由江苏一家公司投资开发。几年后,它中标了中国商务部。此次海外园区招标随后引起了埃塞俄比亚工业部的关注。因此,商业运作引起了两国政府的重视和合作。经过政府重视,工业园区的发展速度也大大加快。
在尼日利亚,中国企业还与当地政府合作,通过招标成为中国商务部认可的境外合作园区,并获得政策支持。毛里求斯和赞比亚也采用同样的模式。当然,这些项目都是由国有企业主导的。
观察者网:近年来,中国企业在非洲的形象饱受诟病,主要集中在环境问题和劳工福利问题上。除了一些西方媒体意识形态的刻意炒作之外,造成这种现象还有其他主客观原因吗?
唐晓阳:环境保护和劳工福利确实更多地被针对,但问题并不一定仅限于这两方面。其实最关键的是我们最初讨论的非洲复杂的商业环境,包括非洲国家无处不在的政府。存在能力不足、法律法规漏洞、产业化发展处于初级阶段等问题。
中国企业在非洲应遵守当地法律,接受当地政府监管。但如果当地法律缺乏一些标准,或者虽然有标准,但政府的执行能力存在问题,中国企业往往别无选择,只能随波逐流,因为如果他们选择自我约束,如果更高的标准实施后,可能会导致公司成本上升、利润率下降,影响市场竞争力。
另一个例子是产业发展阶段问题。非洲一些国家或地区选择发展皮革工业,往往从动物屠宰和初级加工开始。该工艺比较原始,产生大量污染。另外,从劳动力福利角度来看,目前非洲大部分地区都在发展皮革工业。在一些劳动密集型行业,工人要付出大量的体力劳动,工作环境较差。发展到这个阶段,肯定会困难重重。
观察者网:我刚才谈到了法律的完善程度和政府的执法能力。据我了解,一些非洲国家的一些法律法规标准极高,有的直接照搬欧盟标准。但如此高的标准与当地发展阶段和政府不相适应。如果执行力不那么匹配的话,企业会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面临困境呢?
唐晓阳:是的,首先是标准能不能落地的问题,因为有很多标准在执法的时候需要一些技术手段来检验,但是这些技术手段和条件在当地可能不具备,导致标准沦为一纸空文。即使是这种不切实际的高标准,也会为一些官员选择性执法甚至谋取权力提供条件。例如,如果某个标准不是所有企业都达到,一些检查官员可能会索贿甚至委托第三方出具赔偿报告等方式来转移利益。对于中国企业来说,如果面临这种情况,确实很难做出选择。
另一方面,一些环保标准是否符合非洲国家的发展阶段也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比如,有些国家确实不想“先污染,后治理”,希望发展一些更绿色、更环保的产业。作为中国投资者,如果想在当地发展,还是应该尊重并遵循对方的意愿。
最近,一些非洲国家确实在讨论是否发展火力发电。尽管中国很多企业拥有非常成熟的洁净煤技术,可以大幅减少污染物排放,但一些国家仍然认为火力发电是一种过时、落后的技术。并要求开发更多的新能源。当然,中国现在有能力满足对方的需求,因为无论是光伏、风能还是水电,中国都拥有最先进的技术和充足的产能。
观察者网:您认为我们刚才谈到的问题应该如何解决?
唐晓阳:我们在与各地的交流中也发现,在过去20年中国企业“走出去”的过程中,确实存在需要加强监管的地方。但碍于“不干涉内政”原则,中国政府无法直接对在非洲的中国企业伸张正义。管辖权,所以我们在实践中有一些灵活的监管方式。比如,对于国有企业,我们可以通过国资委、党委督促其成立企业社会责任部门。这些央企、国有企业和一些大型民营企业往往是资金和能力都比较大的跨国企业。保证,主观上我们也很重视自己的企业形象,而且确实做得比较好。
但对于数量众多的中小型民营企业来说,中国政府对他们的约束力相对较弱。例如,在非中资企业的实际数量远远超过中国政府的官方统计数据。中国商务部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14年12月底,在非洲注册的中资企业共有3049家。然而,根据海外机构2017年发布的报告,估计在非洲有超过1万家中国企业。我认为这两个数字都不准确,因为非洲有很多中国私营企业。他们无需向中国政府登记,抵达中国后也无需向使领馆报到。还有中国公司从第三国向非洲进口商品。国家在非洲投资或开发再投资新企业时,很难对这些企业进行全面统计,更谈不上掌握情况和监督管理。
中国铁建正在非洲建设铁路
观察者网:非洲一些民营企业是否责任意识淡薄,认为非洲就像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一样,是一个管理粗放、机会多的市场,企业可以在这里疯狂成长?有这样的事吗?问题?
唐晓阳:是的,但这可能不完全是国企和民企之间的问题。中央企业、国有企业的表现相对较好。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的民族属性,而是作为一个大企业,更注重长远利益。民营企业中,规模较大、愿意做长远规划的企业会更加关注。注重全面、长远的企业形象。例如,在非洲知名媒体分析机构BrandImpact今年4月发布的(全球)“非洲市场品牌100强排行榜”中,四达时代、传音、华为、联想等大型民营企业都在名单上。
但对于很多中小企业来说,短期利益更重要,没有精力去关注长远或集体形象。这也影响了“国货”在海外的集体品牌形象。例如,有些产品不符合中国监管标准的质量要求,无法在市场上销售。但在非洲国家,包括一些东南亚国家,质量标准相对较低,有时甚至没有完善的监管体系,因此很多产品通过各种渠道进行销售。偷偷绕过中国海关监管出口到这些国家其实是违法的,但正如我们刚才提到的,很多企业实际上是在中国政府的视线之外的。这将导致大量低价低质的中国产品涌入当地市场。这是近年来海外对中国商品质量认可度比较差的主要原因之一。
观察者网:如何遏制此类行为?
唐晓阳:在实际操作中,首先可以通过行业协会、地方商会、同乡会等民间组织网络进行行业自律和自律;其次,通过“绿色一带一路”、绿色金融、产业园区等政策支持吸引模式,吸引这些企业纳入国家视野,鼓励其接受更高的环保标准和其他规范监管。
观察者网:客观地说,西方全球治理进程有什么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吗?例如媒体、非政府组织等在政府之外发挥监督作用。我们能否辩证地看待这些方法,去其精华,去其糟粕,使其为我所用呢?
唐晓阳:西方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媒体和非政府组织的监督。例如,壳牌当年在尼日利亚三角洲发生漏油事件,引发全球对该公司的抗议;二是海外反腐败法严格监管。让企业必须严格按照当地法律经营,不能配合对方的腐败和权力寻租行为。
从媒体的作用来看,由于一些中国企业已经走出去,而媒体普遍没有走出去,这种监督可能只在国内产生一些影响,对海外中国企业的影响可能有限。当然,在国内的影响力也可能转化为政府的关注,通过中国特色的机制传导到使领馆、商会等机构,并在海外产生一些影响。这是一方面。
从涉外反腐败法的作用来看,我国2011年通过的第《刑法》号修正案(八)增加了有关境外贿赂的规定,并将刑法第164条修改为:
“为谋取不正当利益,给予公司、企业或者其他单位的工作人员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数额巨大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为谋取不正当商业利益而向外国公职人员或者国际公共组织官员提供财物的,依照前款的规定处罚。
单位犯前两款罪的,对单位判处罚金,并对其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照第一款的规定处罚。
行贿人在被起诉前主动供述自己的行贿行为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
但目前或许由于取证困难等因素,还没有知名案例。这也是我研究的一个方面,因为海外行贿确实危害很大。这不仅会造成环保、劳工福利等问题,还会导致中国企业之间的恶性竞争,可能会用不公平的手段将正常经营的企业挤出市场。最重要的是,一旦所在国发生这样的案件,将严重影响中国的形象。因此,我认为,随着中国海外投资的进一步发展,有必要进一步增强海外反腐败法的可操作性和执行力。
观察者网:最后一个问题是,当今非洲国家绝大多数社会精英可能是西方殖民体系的受益者。那么对于非洲广大农村地区以及不讲西方语言的地区,海外中资企业是否有必要、也有可能把自己的触角伸到非洲,真正深入到非洲基层社会呢?
唐晓阳:我们在非洲农村地区主要有两类公司。一类是工程建设公司。其中许多在大城市以外开展业务,建设公路、铁路和发电站等基础设施。当然,从这些企业本身的角度来看,只是在那里进行短期经营,但项目建成后,可能会给当地带来长期的社会效益,帮助当地企业和经济发展;第二类是农业企业。一些中国企业正在非洲农村地区深耕,但相对来说这些企业在非洲经营起来比较困难,因为当地的基础设施需要大量的投资,而且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非常成功的农业企业。
至于你说一些非洲精英是西方体系的既得利益者,这不能一概而论。许多非洲反殖民和独立建国的领导人都是这样的精英。但因为当他们得到这些好处的时候,他们也会意识到自己始终处于西方体系的边缘,同时他们也会看到西方体系对自己民族的不公正。他们可能比农民有更强烈的反抗意识,而大多数非洲农民一是没有受过教育,二是他们与外界没有接触。因此,短期内中国企业进入非洲农村市场可能难以获得满意的经济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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