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性实践:对美国总统大选败选演说的话语分析

新闻资讯2024-08-09 15:58小乐

仪式性实践:对美国总统大选败选演说的话语分析

当地时间2016年11月9日,美国纽约,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承认失败后走下讲台。视觉中国资讯

2016年底,正当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四年一度的美国总统选举时,非洲小国冈比亚也迎来了民选政府的第四次总统选举。但两人的结局却截然不同。

一方面,现在是美国时间11月8日,选举即将尘埃落定。尽管竞选期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但获胜者唐纳德·特朗普和失败者希拉里·克林顿很快停止了争斗,并在公众面前握手。 9日上午,希拉里致电特朗普承认失败,随后发表败选演讲。特朗普也一改竞选时的“粗鲁言辞”和“不唐突的言论”,对希拉里的祝贺表示赞赏。

另一边,冈比亚时间12月1日,反对派候选人阿达马·巴罗获得45.54%的选票,超过现任总统兼候选人叶海亚·贾梅。 12月3日,贾梅在电视讲话中接受了选举结果。然而,12月9日,他拒绝承认失败,并迫使当选总统巴罗逃离该国。最终,联合国安理会授权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西非经共体)以“恢复民主”的名义出兵,暴力完成冈比亚政权过渡,解决选举引发的政治危机。

尽管冈比亚和美国的失败者只是做出了简单的口头声明,但在“选举”的特殊时期,在迅速动员起来的一群选民面前,“是否认输”似乎不仅仅是一个问题举止和礼仪。而是关于民选政权能否顺利过渡。虽然像美国一样,在竞选期间不遗余力地出击,但候选人在选举后默契地“重归于好”,誓言团结起来建设国家的情况并不少见。然而,像冈比亚这样的新兴民主选举政治制度在选举后和平移交权力方面面临困难,往往导致选举暴力、政治危机甚至内战。仅在21世纪的非洲大陆,尼日利亚(2003年)、肯尼亚(2007年)、加纳(2008年)、科特迪瓦(2010年)、乌干达(2015年)等国就因选举而出现内乱。也正是因为候选人不肯认输,引发了选民的分裂和对抗。

因此,选举结束后,失败者是否认输,是一个选举社会能否持续稳定的重要指标。本文拟运用话语分析的视角,追溯选举的历史和言辞,审视美国总统选举中的一个非制度性传统,即“认输”,从而了解一种潜在的政治规则如何提供选举政治外部支持。在成熟的选举制度中,承认失败就意味着选举的圆满结束;在不成熟的民主制度下,选举后的质疑和不服输会造成混乱和动乱。因此,对历届美国总统选举中的“失败言论”进行分析,不仅可以了解维持选举和权力转移的非制度性因素,也可以为现有的政治选举和政治传播理论提供新的研究视角。

“不服输”与2016年选前风波

历届美国大选都是两党和候选人之间针锋相对的“口水战”。 2016年底的三场总统电视辩论充满了各种粗俗的影射和冷嘲热讽。然而,福克斯新闻主持人克里斯·华莱士和特朗普之间发生了一场历史性的对话。

在10月19日的第三场辩论中,当被问及是否愿意绝对服从本次选举结果时,特朗普没有给出肯定答复,而是表示“这将视情况而定”。华莱士质问:“这个国家有传统,长期以来都以和平权力交接为荣。无论选举战有多么残酷,选举结束后,失败者都会向胜利者认输,难道你不想这么做吗?”认识这个道理吗?” “特朗普的回答:“我的意思是我们到时候再讨论,以保留悬念。”

在场的希拉里立即反驳说,这“令人震惊”,与美国近两百四十年来民主的运作方式完全相反:即使选举结果不理想,我们也必须接受。希拉里认为,特朗普此举无疑是在贬低整个美国民主制度。

果然,各大媒体的反应证实了特朗普这一回答的巨大影响力。《纽约时报》的社论给特朗普贴上“蔑视民主”的标签,并称他“为了个人野心,会不惜损害民主进程、危及整个国家”。《华盛顿邮报》社论指出,尽管特朗普第三轮辩论有明显进展和趋同,但一切都因他拒绝接受选举结果而毁了,而“自内战以来,尊重选民意愿、实现和平交接是对于这个国家来说,这无疑是一项令人羡慕的成就。”《华尔街日报》甚至表示,拒绝承认选举结果是特朗普犯下的“最大错误”。

然而,仔细观察主流媒体的反应似乎会发现不一致的地方。一方面,各大媒体头条强烈谴责特朗普“不服输”,“侮辱民主”、“破坏制度”、“威胁国家”等词汇随处可见。主流媒体报道大量引用特朗普的回答和希拉里的反击,让人对民主的命运和未来产生“是非”感。一向关注财经资讯的彭博新闻社也发表政治评论,称特朗普的言论直接威胁到了对美国民主的重要支持。一直坚持无党派、无偏见、无宗派的政治杂志《大西洋月刊》也指出,当特朗普说出“拒绝接受选举结果”时,他就已经输了。 “民主政治需要公共合法性,当候选人质疑合法性时,民主制度就会受到威胁。”

显然,在第一轮媒体反应中,是否认输与整个美国民主制度的命运息息相关。

另一方面,经过19日、20日两天的口头批评,主流媒体的讨论开始转向“如果特朗普不认输会发生什么?”的问题。并刻意淡化这一异常情况对选举的影响。影响。 ABC新闻:称“这并不意味着任何选举问题或宪法危机。根据现行宪法和选举制度,无论失败的候选人是否承认失败,选举结果都将决定下一任美国总统。”英国:010大洋彼岸的-30000也评论:“虽然会给选举带来不确定性,但从法律角度来看,选举团票数的统计结果是最终的,所以特朗普是否认输并不重要” ”。

显然,在“不服输”的问题上,舆论呈现出两种倾向。一是美国宪法和现行选举法规并没有任何“认输”的规定,选举制度和运行程序也不受任何个人声明的影响,因此特朗普的“拒绝认输”并不算什么。害怕。另一派认为,即使没有制度要求或法律规定,承认失败仍然是美国政治的长期传统,确保了选举后的连续性和稳定性。因此,如果特朗普落选,他就必须站出来承认。

尽管一帮政治学和传播学学者试图从理论角度进行解读,但没人能确定特朗普的各种“令人发指的言论”是否是故意的。首先,在全国直播的电视辩论中,与对手和平地提出各自的政策议程相比,激烈的言辞显然更具戏剧性,而就敏感问题进行争论比构想新的政策方案更具戏剧性。更容易赢得人心。其次,用言语煽动恐惧、焦虑、愤怒的情绪,不仅可以保住所在政党的传统支持度,还可以吸引更多的支持者。

但从更深层次来说,特朗普的崛起显然是对美国传统政治规则的挑战。 “种族”、“宗教”、“性别”等政治正确的“雷区”屡屡被触及。话语讨论范围大大拓展,以往的敏感问题和激进思想进入了选举政治的讨论范围。 2016年的选举暴露了人们对美国现行制度的质疑,但也展示了美国选举文化的僵化和稳定的成分。舆论对特朗普“不服输”的反应,清楚地证明候选人的竞选言辞和言辞必须在公众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如果宗教、性别、移民等问题在公众认知中已经非常敏感,但仍有讨论空间,“不服输”就是一个“不可想象”的选择。这已为历史所证明。

事实上,2000年总统选举期间,民主党候选人阿尔伯特·戈尔的败选演讲给所有美国人上了一堂精彩的课。

布什vs 戈尔: 败选演讲的诞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败选演讲”不仅仅是一次演讲,还包括一整套由公开或私下接受的规则控制的选后流程。这是英国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1917-2012)称之为“发明的传统”。

从1896年民主党候选人威廉·布莱恩在败选后向当选总统威廉·麦金利发贺电开始,候选人之间私下承认失败、互相祝贺的做法通过媒体报道进入了公众的视野。 1916年大选,误以为自己输了的现任民主党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提前起草了一份败选声明,这就是他败选演说的最初雏形。

20世纪中叶以后,随着竞选技术和大众传媒的发展,祝贺当选、承认落败、向支持者致辞等都包含在败选演说中。 1928年,民主党候选人阿尔弗雷德·史密斯在广播中发表了第一次公开败选演讲。 1952年,民主党候选人阿德莱·史蒂文森二世在电视直播中首次发表败选演讲。在堪称后世典范的演讲中,史蒂文森首先表示,他已向当选的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发电报承认失败,并呼吁大家支持当选总统。

可以看出,一方面,当代的败选演说本质上包括“承认败选结果”、“向支持者发表声明”和“呼吁民众团结起来支持新总统”三个部分,这对于一些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定程度上简化和吸收了以前的私人电报、电话和个人陈述的功能。另一方面,“认输”有两个方面:私下认输和公开声明。媒体技术的发展只是在操作层面改变了这种认输的行为。它从私人领域到公共领域的转变显然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原因。

2000年戈尔的败选演讲给了我们深入审视的机会。进入20世纪后,信息通讯的便利意味着落选的候选人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通常在选举后的第二天,失败者必须像往常一样打电话给获胜者表示祝贺,然后向他的支持者发表败选演讲。 2008年,共和党候选人约翰·麦凯恩在选举当晚宣布获胜。奥巴马也发表了败选演说。然而,2000年美国总统选举从11月7日全国计票开始,到12月13日戈尔承认败给小布什并发表败选演说,历时36天。在这场由选举纠纷引发的政治危机和司法之争中,是否认输、何时发表败选演讲,成为悬在美国舆论和公众心头的最大问题。

2000年11月7日,进入全国计票阶段后,小布什和戈尔最初势均力敌。直到晚上9点,媒体才宣布戈尔赢得了佛罗里达州。然而,很快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乌龙球”,佛罗里达州的结果直到选举的最后一刻才得以最终确定。 8日凌晨2点,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称,小布什以271张选举人票微弱优势击败戈尔。按照惯例,戈尔很快打电话给布什承认失败。然而,就在戈尔前往田纳西州议会大厦准备发表败选演讲时,戈尔给小布什打电话并宣布退出,因为他得知佛罗里达州的选票差距不足0.5%,需要重新计票。佛罗里达州法律。承认并祝贺。

战役的本义,英文称为campaign,是“在一定范围内,针对某一既定目标而采取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因此,有人戏称美国总统选举是对手之间有组织的战斗,是和平时期战争的高潮。继续。现代竞争性选举往往会沿着党派、州和地区的界限分裂国家,造成深刻的分歧和冲突。一方面,忠诚、怨恨、偏见、愤怒等情绪同时急剧激起,尤其是在1828年大选之后,安德鲁·杰克逊积极参与的竞选风格彻底击败了约翰·Q·亚当斯。 )旧贵族风格的被动竞选。 1840年以后,大选相当于全国社会动员,所有候选人都必须竭尽全力去争取选票。

另一方面,候选人之间的竞争就像一场英雄与骑士之间的经典对决。要么毫无悬念地倒向一边,要么势均力敌,但无论如何,都是失败者的悲痛和耻辱。这是不可避免的。

11月8日晚,在一次戏剧性的电话中,小布什对戈尔的行为感到难以置信。 “我确认一下我没有听错。你要收回你的承认吗?”戈尔回复:“你不必这么粗鲁。”空气中再次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如果说刚才戈尔看似真诚的“承认”电话是两人“战争”的结束,那么“忏悔”电话则是战斗继续进行的信号。

抛开天气和程序等技术原因,2000年的选举纠纷实际上源于国会于1887年颁布并通过的《大西洋》号“安全港条款”(safe Harbour Provision),即各州选举人票纠纷由州政府决定州立法机关。在选举前决定确定无争议的选举团名单。佛罗里达州选举法规定,33,360张选票之间的差距小于0.5%,必须重新计票。这给了戈尔反击的机会。《卫报》是为了应对1876年选举引发的政治危机而制定的。当时的民主党候选人塞缪尔·蒂尔登获得了184张选举人票,而共和党候选人拉瑟福德·海斯只获得了165张。不过,由于今年许多地区的选举存在舞弊嫌疑,导致结果不一致。经过110多天的僵持和谈判,国会成立的选举委员会裁定海耶斯获得四个有争议州的全部选票,成为总统。

再往前追溯,选举团制度的设立是为了防止普选制度导致民粹主义暴政; 1804年,美国宪法第十二修正案规定选举时总统和副总统分别投票。这也是因为1800年的托马斯·杰斐逊和亚伦·伯尔在众议院的票数平局,导致了一场持续6天、36轮投票的选举危机。

因此,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美国选举制度自诞生以来就不断完善,每一次重大历史事件都构成了制度创新的动力。另一方面,即使有先例和经验,僵化的制度也总有可能无法有效应对现代竞争性选举中的争议,从而导致选举危机。

2000年的选举纠纷以最高法院的司法裁决而结束。 12月4日,联邦最高法院裁定佛罗里达州最高法院允许人工计票的决定违宪。由此我们又看到了另一戏剧性的一幕。 12月13日,布什在得克萨斯州众议院宣布当选总统,戈尔在副总统办公室发表败选演讲。此前,戈尔再次致电布什承认失败。有学者表示,这场危机的解决是法律体系的胜利。 “法治和法治背后的制度是最终的原则。正因为如此,制度才能生存、完善、吸取教训。”然而,联邦最高法院的司法审查权并没有任何宪法条款的支持。换句话说,法院对总统选举纠纷的裁决是一项不明确但普遍认可的非制度性规则。

败选演讲也是如此。即使没有法律规定,认输也是一种习惯,也是媒体和舆论宣扬的一种习惯。只有失败者自己承认失败,选举才能真正结束,被选举撕裂的社会才能重新团结。这就是为什么在为期五周的选举危机中,美国民众逐渐从焦急等待变成了不耐烦,甚至在后期对小布什和戈尔感到愤怒。

“规定行动”和“可选行动”

从内容上看,戈尔的败选演讲延续了传统的结构。

首先,再次认输。戈尔在开玩笑称这次“不会再给布什打电话”的同时,在认输声明中首次使用了“让步”一词,并进一步澄清了他的整个声明:“我将无条件退出,出于对美国的尊重”。第二,呼吁全国团结。戈尔在讲话中声称,为了人民的团结和民主的生存,人在尚未有争议的情况下投降,并愿意贡献一切支持和帮助新总统政府最后再次强调,斗争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共同斗争。他在讲话中仍然赞扬了处理纠纷的民主机制和法治原则,他表示虽然不承认联邦最高法院的裁决,但他接受了。

有学者比较了戈尔败选演讲和布什胜选演讲的文本,发现演讲的内容和形式相互呼应。最常出现的词是“我们”(我们、我们、我们的),塑造了一种团结的氛围。

20世纪80年代,传播学学者开始研究总统选举演讲的程序性和情景性内容。前者包括大选中常见的周期性问题,以及规范竞选言论的制度和正式规则。后者是特殊情况对演讲内容的修辞影响。据美国学者露丝·安·韦弗介绍,败选演讲中的程序共识包括:在胜利者宣布胜利之前,失败者必须承认失败;认输时,必须直接面对对手,不能含糊其辞;支持者中必须有申请人及其家人在场。实质性共识包括33,360 条致谢;呼吁团结;强调异议;并表达了对新总统的支持。

然而,除了遵循传统的共识成分外,不同的失败者也根据现状有自己的表达。如果按照竞选一词的本义将大选理解为体育竞赛,那么党内提名预选赛就是初赛,全国党代会就是复赛,而两者候选人之间的竞争双方是决赛。大选中的演讲也有必须完成的“必要行动”和加分的“可选行动”。

通过对1952年至2016年22次败选演讲的文本分析,我们可以发现,首先从内容上看,作为“规定行动”的共识话语显然是败选演讲的主要内容。出现频率最高的十个词是“国家”、“人民”、“感谢”、“运动”、“一个”、“好”、“美国”、“政党”、“民族”和“战斗”。在高频名词的语境修饰语中,表达统一、团结的词语出现最多(见图1)。无论是戈尔在败选演讲中所说的“我们是拥有共同历史和命运的人民”,还是希拉里的演讲,“整个国家都在同声呐喊”。 “一个、团结、统一的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民、团结的人民、统一的人民”、“团结在上帝之下”、“上帝保佑美国”等等,几乎成了模板修辞表达。

图1 让步演讲中高频名词的语境分析

注: 上图是作者利用美国ProQuest历史报纸数据库中的战败演讲报道文本,利用Nvivo数据分析软件所做的词频统计和上下文分析。

其次,败选演讲有其固定的文体格式。第一部分是对当选候选人表示祝贺并表示对选举结果的接受。 22场败选演讲几乎全部都是以复述落败候选人发来的电报和电话文本开始的。第二部分号召大家支持获胜者,维护国家的团结统一。第三部分承认竞选的困难,但赞扬民主和美国制度的优越性。第四部分是展望未来,激励共同努力国家建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败选演讲的形式似乎比内容更重要。作为选举后的例行话语行为,这不仅是个人的实践,也是公共仪式。

如果说竞选活动是民主国家经常且刻意经历的一场象征性危机,那么败选演讲就是解决这场危机的象征性仪式。尽管没有明确说明,但它的存在使得人民主权和宪政秩序以看得见的方式得以巩固,对抗性的党派言论被转化为古老的骑士精神和竞争精神。所有这些仪式性和象征性的做法在每次总统选举后都反复向社会和公众暗示,遵守游戏规则比游戏本身的输赢更重要。无论选举如何惨烈,国家治理都会稳定。执行。

因此,美国的“认输”传统至少具有三个本质特征。

首先,作为私人出身的礼貌,承认失败成为竞争性选举环境中的一种公共做法。南北战争之前,“认输”几乎是一种不易察觉的私人交流行为。这纯粹是个人喜好问题,与公众无关。南北战争结束后,选举中失败的政党“公开认输”已成为一种日益普遍的趋势。这首先与媒体的介入有关。私人祝贺的简短电报通常会得到完整报道。虽然只有几个字,但其中所承载的政治信息却非常关键。这对于失败的政客来说无疑是痛苦的。他们不仅要向胜利者投降,还要公开宣告自己的失败和别人的胜利。他们还必须把自己的失败粉饰为民主制度的胜利。这是因为私人电报(电话)、公开声明和公开演讲的融合在21世纪尤为明显。

1952年,史蒂文森在败选演讲中描述了这段痛苦的经历:“当有人问我感觉如何时,我只想用林肯早期竞选失败时的一句话来回答,就像在夜里绊到脚趾一样。像个孩子一样,我太老了,不能哭,但太痛苦了,不能笑。”简短的败选演讲与政治生活中最复杂的私人情感交织在一起,但在现代社会,它是由国家和公共生活所引发的。个人牺牲成就了公共秩序的合法性,失败者的声音成就了新总统的权威。

其次,败选演说作为民主社会的表演文化,展现了现代政治活动中残存的古典侠义和英雄美德,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仪式而非实质性的实践活动。作为一种制度化的民主生活,公开演讲最早起源于雅典。有学者用“竞争”、“展示”、“形式和方式”、“观看”四个关键词来概括民主政治中的这种表演文化。一方面,它构建了一种高度竞争的景观:通过公民集会、法庭、体育比赛、戏剧和战争,雅典公民的身份在竞争性话语遭遇中得到落实。另一方面,公开演讲通过固定的程序,将表演与观看、演员与观众融为一体。在这个过程中,公共辩论、集体决策和公民参与交织成一个基本的政治场景。场景加演讲,加上表演者与观众的互动,实现民主制度的自我建构和调整。

如果说现代选举政治还保留着古典竞争和战争的元素,那么失败者的投降就象征着一种投降仪式,构成了一种军事美德和英雄主义情结。失败者承认失败,反败为胜,公开的“羞辱”变成了英雄牺牲,正如戈尔所说,“为了联邦的团结和国家的稳定”。胜利者接受失败并认识到失败者作为对手的价值,战役中的战斗话语立即转变为古代体育和戏剧表演的结束语。

第三,现代美国进入媒体时代后,每次选举,公众和媒体都见证并参与了败选演讲的诞生、传播和解读。大选结束后,所有媒体都在等待败选演讲。不过,这种等待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仪式性的做法,因为所有的报告都是程式化的、大同小异的,描述着失败者的“优雅”和“优雅”。选举结束时,公众往往只期待一个仪式性的结局。没有人期望败选演讲中有任何“智慧之言”或“美好结局”的想法。失败者、媒体和公众,演讲者和听众、参与者和旁观者,都成为某种戏剧性的国家场景的一部分,与其说是一种既定的规则和程序,不如说是一种维持性行为健康运行的传统。政治生活。

其中,权力与话语的关系更为隐蔽。看似没有说服力的言论,实际上蕴含着说服和操纵的意图。总统选举的话语和言辞中的许多固定公式总是强调主流政治价值。除了强调“化解分歧”、“团结一致”之外,败选演讲更重要的价值在于选民的“在场”体验和情感宣泄,而不是文字或言辞。在霍布斯鲍姆看来,任何传统发明都是为了通过循环和历史的重复向政治和社会灌输一定的价值观和行为规范。 “认输”的“发明”显然有这样的历史使命。

民粹主义、政党斗争与社区危机

综上所述,2016年特朗普“不服输”的奇特性显而易见。作为个人候选人,特朗普无疑保留对选举结果提出质疑的权利。然而,作为民主社会公共仪式生活的一部分,候选人在选举后别无选择,只能根据个人好恶来决定是否否认失败。特朗普的问题在于,他有意无意地试图将已经成为公共生活一部分的认输行为带回私人决策领域。这显然与整个选举的政治仪式和民主进程不相适应,也与媒体和公众不一致。 “观看”习惯。

事实上,失败者从私人事务走向公共舞台有其自身的历史发展逻辑。 1860年,民主党候选人斯蒂芬·道格拉斯成为第一位公开承认失败的总统候选人。他的目的是防止两党和南北分裂威胁联邦政府的稳定和美国的统一。时至今日,在美国,人们似乎仍然下意识地将“不服输”的说法与国家分裂、社会动荡联系在一起。 150多年前发生的战争是整个美国最严重的社区危机。难怪所有失败演讲中都经常提到这段历史。史蒂文森在1952年的演讲中引用了林肯的失败演讲,民主党候选人乔治·麦戈文在1972年也重复了这一点。戈尔在2000年的失败演讲中,他直接引用了道格拉斯和林肯在1860年的对话,“党派之争必须让位于爱国主义。总统先生,我与你同在,愿上帝保佑你。”以说明他承认失败。这次选举是为了拯救联邦,也大量使用了林肯的演讲语气。因此,在人们的潜意识中,2000年的选举危机有些类似于1860年的联邦危机。

1831年,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前往美国进行为期9个月的考察之旅。他在后来的著作《选举人票计算条例》中赞扬了美国的民主原则和共和制度,但也指出了美国选举制度的潜在风险。他称总统选举为“产痛”。一方面,选举临近,政府车轮停止转动,全国进入紧急状态。一时间,党派激情迅速膨胀,全国分裂为几个对立阵营。一旦政党之间爆发战争,政府就失去了对社会的控制。另一方面,虽然现有的选举方法力求不过度激起人们的情绪,但该国对选举却异常兴奋,选举占据了报纸头条和私人谈话的主导地位。

这种认知凸显了选举民主的两个重要隐患:民粹主义和政党斗争。事实上,民粹主义的抬头趋势在他观察到的1832年选举中就已经显现出来。安德鲁·杰克逊的支持者在竞选期间煽动公众反对所谓的“有钱贵族”。当选的杰克逊甚至认为这是人民在对抗银行贵族的战争中的胜利。他本人也是一个人。

民的直接代表。选举之后,其对手亨利·克莱(Henry Clay)没有公开认输,而是在参议院发表了一段反杰克逊的讲话:“我以为宪法与法律是行政权威的唯一来源,但事实好像是一些人只迎合人民,而视宪法为工具。” 回顾美国选举制度的演变历程,我们不难发现其中隐含着的精英与大众之间的矛盾关系。立国之初的政治设计中,参众两院的设立便是为了使贵族统治和人民主权相互制约,在其之上的司法机关负责协调富人与穷人之间不可避免的压制倾向。在选举安排上,用选举人团投票的方式,一来防止大多数人汇集起来的暴政,二来减少分歧与骚乱传递给全体国民的可能。在立国之父们看来,大多数共和国的毁灭者“均以献媚于人民起家,始为群首,终为暴君”。 然而以人民主权原则立国的美利坚始终存在着民粹情绪的土壤,杰克逊的崛起便代表了政治竞选模式从精英向大众的转折。作为全国民主运动的领袖,杰克逊将其平民主义的风格带入到了1828年的大选。一方面,提名候选人的党团干部会议制度(Caucus) 被正式废除,民主的州立法会议承担了提名的职责。另一方面,募集物资、发放传单、创作标语、普及歌曲、分发小册子、组织游行、烧烤和街头集会,配合报纸媒体的政治宣传,竞选进入了平民主义和大众动员的时代,而这一年杰克逊的胜利也意味着“平民的自主战胜了贵族的阴谋”。 这种竞选模式继续在1832、1836、1840年得到推广,1840年大选时,标语、口号、卡通等合乎大众口味的形式已经被两党所普遍采用。各类民众聚集的大游行层出不穷,两党甚至通过贵族化候选人来对其进行贬低,以迎合底层民众的支持,一种反精英主义的竞选文化逐渐成长起来。所以,当1888年大选中,在任总统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还试图坚持“候选人和幕僚都不该亲力亲为下去拉票”这样的传统竞选观念时,面对的只能是落败。 显然,如果是传统脱离大众的精英式竞选,是否承认败选并不必然同民众情绪或选民群体的分裂产生关联,然而一旦竞选成为全国动员性的政治运动,“谄媚民众”的出现便是早晚的事。1832年,托克维尔在美国选举中看到的民粹也许只是抬头,1838年的林肯就已经忧虑席卷全国的暴民暴力给古老的“自由神殿”所带来的冲击了,他认为,那不是民众转瞬即逝的情感波动,而是秉承独立革命而来的政府所特有的一种病患。 2016年的美国大选则有着更为明显的民粹倾向。一方面,特朗普反建制的种种言论恰恰迎合了普通民众长期以来积压的不满。另一方面,反移民、反穆斯林等敏感话题也符合当下美国社会普遍忧虑的关注点。按照美国政治学者穆勒(Jan-Werner Müller)的说法,这就是一种民粹主义的竞选方式,因其背后的逻辑是一种理想化的政治说教,要么将人民同腐朽的华盛顿和政治精英置于对立的两面,要么反对异质性的、多元性的、特殊性的“他者”,追求所谓“人民”的普遍匀质性。穆勒指出,实际上,特朗普在竞选过程中发展出的独特演说方式——代表真正的“人民”,“人民”真正优先——对历史而言并不陌生。 而这恰恰是代议制民主的隐患,2016 年的大选毫无疑问暴露了这一点。被激起的民意势必需要一种宣泄,才能舒缓落败的愤怒与怨恨,整个国家才能重新开始,因选举而撕裂的社会才能开始修复与共建,否则便是暴力、动荡与内战。所以作为竞选领袖的候选人有必要在此时公开认输,安抚民意,同时唤起团结一致的集体认同。这不仅仅是个人的风度与礼节,更是一种身为公共人物的责任。所以,尽管10 月19 日特朗普曾拒绝承认败选,但选举之后的11 月9日希拉里依然发表了败选演说,她说:“我们的宪政民主制度要求权力交接必须和平进行,我们尊重并且珍视这一点。” 某种程度上,资本主义选举政治中的党争对民主体制的威胁要远比民粹来得更早也更严重。1796年,在华盛顿的告别演说里,他以最严肃的态度就党派政治的害处警告全国:一派轮流对另一派进行的统治,会因政党间不和而产生怨恨和苛政。党派性“涣散人民的议会,削弱政府的权威,以毫无理由的妒忌和虚假的警报煽动骚乱和动荡”。麦迪逊在《联邦党人文集》中承认,党派斗争的根源是无法消除的,只能通过共和原则和正规投票来化解它。 然而在1796年华盛顿卸任后的首次大选中,联邦党和共和党之间的竞选就已经变成充满怨恨与恶毒的攻击、诽谤和诋毁。1800 年双方的候选人杰斐逊和布尔平票,导致两党在众议院僵持了6 天,期间共和党人甚至都开始动员民兵团,预备朝华盛顿进军。1856年的大选出现了党派间的暴力袭击现象,一些共和党议员开始出于自卫而武装,决斗泛滥。此时的南北双方因为奴隶制问题已经开始出现分裂倾向,民主党警告共和党说如果候选人约翰·福莱蒙(John Fremont)当选,南方就将独立,美利坚联邦就将瓦解。这种警告照例出现在了1860年大选中,党争进一步恶化,内战在所难免。 1860年的选举实际上也是党派的混战。北方是共和党的林肯与民主党的道格拉斯,南方是辉格党的约翰·贝尔(John Bell)和南方民主党的约翰·布雷肯里奇(John Breckinridge)。早在1858年,林肯与道格拉斯在参选伊利诺伊州参议员时,两党在共同体层面的分歧就已经凸显。对人民主权、如何处置奴隶制、美国领土扩张等问题的不同理解,使得党派之间、南北之间围绕大选展开了惨烈的角逐。 大选之后,一方面,道格拉斯迅速承认败选,称林肯是下一任总统,并决定去南方进行一系列演说来挽救联邦。在新奥尔良,他说:让我们团结一致,放下地方主义和废奴主义等政治与国家分歧,勿让不满和怨恨影响我们拯救国家。“我们为什么要因为在一场总统竞选中落败了,就试图打破这伟大星球上最为优秀的政府呢 让我们积聚全新的能量和勇气来履行我们自己的义务,将国家从我们不该赋予其权力的人手中拯救过来。”另一方面,林肯在当选后的演说和书信中,也强调了党派团结的重要性,但前提是南方必须承认败选。“对于任何一个在投票方面和我们意见相左的人既不可表示也不可抱有反感,我们时时刻刻要记住全体美国公民都是同一个国家的兄弟,应在手足情谊的纽带中共同生活。” 然而党争引发的危机显然不完全能靠选票来解决。1860年的选举之后,尽管林肯、道格拉斯和贝尔都试图维护联邦的统一,但布雷肯里奇不同意选举结果,南方因此宣布联邦解散。11 月14日晚上,民主党全国委员会还倡议布雷肯里奇的支持者通过谈判在联邦框架内解决党派分歧,但他的副手约瑟夫·蓝恩(Joseph Lane)回绝得直截了当:“现在政府在北方共和党的把持下,以多数原则决定了新获得的共同领土上南方人没有权利享有奴隶制,联邦无法在这种基础上被维持。” 南北战争毫无疑问成为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选举危机,自此之后的历次大选中,落选者是否表态、怎么表态都成为关乎政权稳定与国家命运的公共性事件。即便在1876 年那场史上最长、最艰难和最具争议的总统大选中,获得普选票多出对手25万张的民主党候选人塞缪尔·蒂尔顿(Samuel J. Tilden)面对国会有争议的裁决,也没有鼓励支持者去抗议,尽管他不认同国会裁决,但表示接受。 这恰恰也是2000年戈尔败选演说中的态度。所以我们可以清楚看到,1952年之后,美国总统大选的历次败选演说中总有共和国历史的影子,败选者们有意无意都在重复或征引维系民选政府与共同体联邦的思想资源。1800年,在首次实现政权平稳交接之后,当选总统杰斐逊在就职演说中试图弥合党争所造成的创伤:“我们都是共和党人,我们又都是联邦党人。既然全国民意对此已做决定,大家都将按照法律把自己安排妥当,并团结起来为共同利益而一起奋斗。”这大概是对败选演说格式的最早设定,1952 年史蒂文森在败选演讲的开头就重复道:“人民已经做出决定,我欣然接受。” 结语 历史在给美国的选举政治添补了许多不成文规则或传统的同时,也培养出特定的精英意识与大众文化,这种政党精英与政治传统、大众选民与政治文化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单向度的:政治传统的形成是政党政治的产物,这种传统又反过来试图驯化党争;大众参与的选举文化形成了竞选中的各种狂热与争斗,但同时又受竞选者败选演说的引导与舒缓。正如托克维尔所言,“选举的结果一经公布,一切又恢复平静”。 这样一种多元复合而成的选举传统是美国政治的独特之处,也是后转型民主国家的短板。所以在美国,即便出现了冈比亚总统贾梅那般对选举涉嫌“被操纵”的指控,争议裁定的法治原则与运作已久的败选传统依旧能提供解决之道。前者以制度和刚性的约束,为危机中的选举保驾护航;后者则通过一系列公开或私下的游戏规则,让大选后的公众情绪得到安抚,国家团结得到维护,民族认同再一次被强化。 假如是特朗普落败,他可能拒绝接受选举结果,同时控诉民主党和媒体精英“操纵”了整个选举。但他一方面已经同共和党的建制派分道扬镳,拒认败选不仅得不到党派的支持,反而可能招致诸多批评。另一方面,尽管事后的选举结果证明,特朗普的确在美国集聚了相当一部分的支持者,但他的普选票依然低于希拉里。与此同时,大选之夜的胜选演讲与败选演说已经为美国选民所习惯,人们普遍认为,结束竞选就应该有一场败选演说。败选和胜选是一对不可分割的组合,有败选演说,有胜者与败者互动,在这种仪式性的互动中,竞选活动才算结束。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便特朗普在11 月8 日的选举中落败,选举之后又拒绝承认败选,或许少部分支持者会以游行、示威和某种暴力方式发泄不满,但整个美国的选举传统与法治框架并不会使这种局部骚动进一步升级。 《华盛顿邮报》曾大胆估测特朗普失败后的选择:要么利用党争,他可以在民主党和共和党之外聚集保守势力形成新的党派,像1912 年大选中试图赢得共和党提名而未果的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然而只要意欲再次竞选总统大位,就必然要承认败选和先前选举的合法性;要么利用民粹,他可以成立一家保守的传媒公司以利用竞选期间汇集的支持者。 如何选择 相信作为商人的特朗普心知肚明。 (本文原刊于《学海》2017年第4期,原题:“致敬体制——美国总统大选败选演说的话语分析”。略去注释,正文经重新编辑,略有简化并由作者审定。经授权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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