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在历史上曾多次被讲述过。在不同版本的叙述中，海伦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要么是有人绑架了她，要么是有人囚禁了她，要么是有人把她关在特洛伊城墙内，要么是有人最终抓回了她并将她带回斯巴达。她是战争的起因，也是故事的主角，但她从未被赋予行动的意愿。

这不仅仅是海伦的处境，也是流传千年的许多经典传说中无数海伦的处境。在这些“老故事”中，女性通常被认为不成熟，无法做出决定，但当需要“理由”时，她们就会被拉出来，为已经发生的后果承担责任。出乎意料的是，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意大利作家毛拉·甘奇塔诺（Maura Ganchitano）和安德里亚·克拉梅迪奇（Andrea Cramedici）试图重新讲述这些错位的女性传奇，并从女性的角度对经典文本提供另一种解读。

以下是经出版商许可摘自《不做乖女孩：八个绽放的故事》中的第三篇文章。作者从特洛伊战争“主角”海伦的角度出发，与所有女性读者分享：当有人把你当作财产，试图在心理上征服你或在行动上引导你时，即使他对你很好——像墨涅拉俄斯——这样的国王实际上是在伤害你、贬低你、侮辱你。他潜意识里认为你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解决的办法是，女性需要培养自己做出自己选择的能力，不要害怕做出选择，不再因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而感到内疚。毕竟，没有人是完美的。不幸的是，在许多经典叙述中，这一点常常被扭曲，而且更多的时候是模糊的。

《不做乖女孩：八个绽放的故事》，[意大利语] Maura Ganchitano；安德里亚·克拉梅迪奇撰，梁海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年8 月

海伦是如此美丽，以至于她甚至值得发动一场战争：特洛伊战争。阿喀琉斯、奥德修斯和其他数百名希腊战士在这场著名的战争中战斗了十年。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写道：“特洛伊人和希腊人并不羞于穿着重甲忍受长期的痛苦；她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像永恒的女神。”

有一个神话传说提到，海伦是宙斯为了引发一场持久的冲突而专门创造的，以减轻大地女神盖亚给人类带来的过重负担。

按照官方说法，海伦是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墨涅拉俄斯被帕里斯王子绑架并带到特洛伊。为了夺回海伦，墨涅拉俄斯向特洛伊宣战。他的弟弟阿尔戈利斯国王阿伽门农以及来自希腊各地的传奇战士纷纷赶赴特洛伊参战。经过长达十多年的艰苦战争，希腊人终于取得了胜利，墨涅拉俄斯重新夺回了海伦。不经意间看去，特洛伊战争似乎是一首对女性罪恶力量的赞歌。因为海伦不可抗拒的美貌，希腊最无畏的英雄为之奋斗了十年。虽然他经常咒骂，但他却无法退却。但事实上，仔细观察这个故事，画面却大不相同：它呈现了一连串的欺凌、厌女症、庇护主义和孤立，但同时也是一个围绕一个令人崇拜又令人憎恨的神秘人物的新启蒙故事。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有那么多人在不了解海伦真实角色的情况下写下了自己的故事版本。

海伦是谁？

海伦在成为两国竞争对象之前是谁？许多研究都提到古代的神崇拜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 年，比荷马早一千多年。当时，海伦被崇拜为植被、生育和魅力女神。她出现在女性入会仪式上，并主持女性从少女时代到成年女性的转变。在罗德岛的众神崇拜中，海伦女神掌管着女性从青春到成熟的转变，这是一个死亡与重生、绑架与回归的过程。

特洛伊战争的故事也可以被视为一个启蒙的过程：绑架是海伦的仪式性死亡，征服特洛伊是启蒙的考验，而重返斯巴达则是一种新的重生。

然而，荷马史诗只呈现了海伦在故事各个阶段的选择。要么有人绑架她，要么有人囚禁她，要么有人把她囚禁在特洛伊城墙内，要么有人最终重新抓住她并将她处死。把斯巴达带回来。虽然她是战争的起因和故事的主角，但她从来没有单独采取行动，而且她只在《伊利亚特》中出现过几次。这种对事实的认识无疑是一种肤浅的解读。

特洛伊的故事实际上很早就开始于赫拉、阿佛洛狄忒和雅典娜坐在一起的餐桌上。

在珀琉斯和忒提斯的婚宴上，不和女神厄里斯（她没有被邀请参加宴会）在桌子上放了一个金苹果，上面刻着“献给最美丽的女神”。三位女神开始争论谁应该得到这份礼物。他们去找宙斯评判，但宙斯拒绝评判他们的美貌。最后，三位女神请年轻英俊的帕里斯选出一位。帕里斯选择了阿芙罗狄蒂，作为回报，阿芙罗狄蒂许诺给他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的爱。

电影《特洛伊》 (2004) 剧照。

正如伊索克拉底在他的《颂辞》中所说，吸引英雄的不仅仅是海伦的外表，他还渴望成为宙斯的女婿，因为海伦是宙斯的女儿。事实上，这是与众神之王结婚并保证永生的最佳时机。

不幸的是，对于帕里斯来说，海伦已经嫁给了墨涅拉俄斯，而墨涅拉俄斯是从一长串英雄追求者名单中选出的，其中包括帕特罗克洛斯、奥德修斯、狄俄墨得斯等许多人此前已经结成联盟，发誓如果有人胆敢绑架海伦，他们就会出手相助。未来的新郎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她。

在阿佛洛狄忒的承诺下，帕里斯趁墨涅拉俄斯不在的时候绑架了海伦。他拒绝将海伦归还给希腊人，从而引发了战争。

夺回海伦：

以产权的名义？

海伦是墨涅拉俄斯国王的“财产”，有人从他手中夺走了它，所以国王可以请希腊最无所畏惧的英雄帮他拿回来。他们不是为了海伦而战，而是以每个人都必须捍卫的财产权的名义。

电影《特洛伊》 (2004) 剧照。

然而，海伦的处境却一直很荒唐：如果她真的属于丈夫墨涅拉俄斯，那是因为她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墨涅拉俄斯。海伦选择了他，而不是许多更著名、更无所畏惧的英雄。尽管在阿佛洛狄忒的怂恿下，她还是选择了帕里斯这个平凡却英俊的战士，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九岁的女儿，带着侍女和财宝远走他乡。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选择的背后隐藏着海伦的另一面，即她让大家难以理解的策略。墨涅拉俄斯没有巨额财富可以炫耀，不可能登上王位。他只是阿尔戈斯未来国王阿伽门农的弟弟。他也不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与阿喀琉斯和其他英雄相比，他在特洛伊战争中只发挥了很小的作用。

换句话说，海伦不想被别人定义。她从来都不是墨涅拉俄斯、帕里斯和戴伊福波斯（在帕里斯死后、墨涅拉俄斯夺回海伦之前娶了她的男人）的真实身份。妻子。他们三人不过是海伦的“丈夫”而已。与海伦相比，她们在历史和神话中都处于次要地位。

相反，佩内洛普和安德洛玛克是希腊文学中的重要人物，主要是奥德修斯和赫克托耳的“妻子”。因此，生活在一个充满男尊女卑的社会里，海伦懂得如何适应变化，游刃有余。正如一些人所解释的那样，她不仅仅是自己美丽的受害者。她也不是诸神和追求者手中的傀儡。

荷马笔下的女性总是不如男性。男人虽然被美貌所诱惑，但还是得照顾女人。在《奥德赛》中，阿伽门农提醒赫克托：“女人不可靠。”然而，海伦是个例外。或许正因为如此，不少诗人指责她行为不负责任，诽谤她。极。首先，她不是特洛伊的海伦，因为特洛伊是被她摧毁的城市的名字。也许按照她的家乡，称她为斯巴达的海伦更为准确。集体记忆更倾向于将她与她造成的破坏联系起来，而不是在其他情况下称呼一个人来自哪个城市的通常习惯。

即使在传统意义上，海伦也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宙斯的女儿，有双胞胎兄弟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在某些版本中他们都是神，在另一些版本中其中一个是神，另一个是凡人）和一个妹妹，克吕泰涅斯特拉。海伦在勒达丈夫廷达瑞斯的宫廷中长大，曾两次被绑架。第一次是忒修斯，因为有一个约定，当时海伦还只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后来被她的迪奥斯科洛伊兄弟所救）；第二个是特洛伊的帕特诺皮帕，她对女人极其贪婪。帕里斯，淫荡的王子。

其实海伦从一开始就是男人争夺的对象，诸神也别有用心。海伦似乎已经成为女人作为客体的化身，完全受他人欲望的摆布。历史上她与特洛伊战争有关，而今天它被用来描绘一个放荡的女人也绝非偶然。

俯瞰海伦：

被剥夺了选择权，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内疚

海伦非凡的美丽也有晦涩荒诞的一面：海伦既选择又被选择。海伦意志坚强，但她说宁愿一出生就死掉。她不仅让男人敬佩她，也让男人厌恶她、嫉妒她。海伦充满激情，愿意为爱情的风波赴汤蹈火，但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冷漠、排斥、“冷若冰霜”。

海伦“理性地”选择了本能，不再将自己视为（也因此曾经是）某人的“财产”。这就引出了无名问题的第三个方面：自我选择的责任。

她周围的社会不允许她对自己的生活承担全部责任，因为她想自己控制、计划和决定方向，但同时又因自己的冲动而将自己视为他人的责任和罪人。因此，海伦不可能与帕里斯私奔，但王子因为她令人无法抗拒的美貌而绑架了她，这是她的错。

电影《特洛伊》 (2004) 剧照。

在埃斯库罗斯眼中，海伦是“一个与许多男人相处过的女人”，“摧毁了船只，摧毁了英雄，摧毁了城市”。她也许不必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但她要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负责。

即使到了今天，相当一部分舆论仍然指责女性因为穿着方式被强奸，因为穿的裙子太短，不羁行为导致强奸，因为太漂亮、太风骚、太不可抗拒、太无能。诱人的。因为“他们要求的”。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荒谬的观念认为女性需要指导、需要大师，认为她们长期心智不成熟，无法为自己做决定。

因此，在责任方面，女性很可能被认为不成熟，但发生的事情总是由她们负责。

对于荷马和许多其他诗人来说，帕里斯才是海伦逃离斯巴达的真正煽动者，而海伦只是被阿佛洛狄忒欺骗、引诱，被特洛伊王子胁迫。然而，当你开始阅读这首史诗的字里行间，你会清楚地发现，荷马对待海伦就像一个弱者，甚至称她为“婊子”，因为海伦不遵守群体共同的价值观，不做任何事。遵守为她设定的行为规范。

荷马让人们明白的是，女人有危险和叛逆的潜质。事实上，女性被期望保持沉默、忠诚和服从，而男性则更加自由。就像饥饿的狗可以去其他主人那里寻找食物一样，一个泼妇般的女人如果太自由了，她就会抛弃自己的丈夫，另寻新欢。

但海伦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愚蠢且过于美丽的女人。也许，作为上帝的女儿，她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因为她的选择，她和帕丽斯一样，正在为私奔承担责任。或许，巴黎和她都没有错。放弃你不再喜欢的东西并跟随自己的感觉有什么错吗？

海伦的离开：

世上没有别人所说的完美人生

海伦的警告是不要被别人操纵，不要被“该做什么”、如何表现或有人说要为她做选择所影响。海伦比周围的人更自由，因为她不接受社会的束缚，也不相信所讲述的故事，因为故事的目的是控制每个人内心深处不可抑制的力量。 20世纪，精神分析揭示了几千年来一直很清楚的事情：我们被未知的冲动所驱动和决定，并且我们可以通过智力来了解事物的想法是一个荒谬的幻想。

海伦没有感受到当代人的痛苦。她教导人们不要遭受弗洛伊德总结的“三大自恋创伤”。哥白尼的第一个创伤是放弃我们是宇宙中心的幻想。几千年来，人类相信一切都围绕地球旋转，因此也围绕我们自己旋转。

第二个创伤是继达尔文之后，人们放弃了人类是上帝创造的观念。进化论让人类回归自然，将人类与其他生物联系起来，于是人类又回到了“兄弟”，不再是“高等”。这种观点对那些相信人类是被上帝选中、被上帝选中、与所有其他生物不同的人造成了沉重打击。

最后，根据弗洛伊德和他本人的结论，西方人的第三个创伤是精神分析揭示了我们受潜意识驱动，本质上没有自主能力的事实。意识自我只是许多人格的冰山一角，表面之下的东西比表面的东西更多。最后的创伤展现了西方父权社会的一个重大问题，也深刻地说明了该问题所触及的另外两点，即意识并不是人类的绝对主人，相反，往往是未知的主人才是已知的。海伦没有受到这三种主要自恋创伤中的任何一种的影响。

电影《特洛伊》 (2004) 剧照。

事实上，那些相信自己能够掌握自己所有的欲望和需要，能够掌控自己整个生活的人都是妄想，因为并不是一切都围着我们转，我们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只是充满了可能的动物。随时表现出无意识的冲动。一个痴迷于控制或评判他人行为的人不知道他或她的整个生活会瞬间改变。

对于那些自认为拥有完美生活、能够完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来说，海伦就是一个“不道德的婊子”。然而，海伦提醒我们，没有人是完美的，没有人是宇宙的中心，每个人都可以疯狂地爱上一个人并摧毁她创造的一切。从更深的意义上来说，海伦让每个女人都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完美的生活，只有真实的生活和不真实的生活，即内心向往的生活和始终压抑欲望的生活。

像海伦这样的女人令人生畏。 “她”必须慎重考虑，因为在男人眼中，她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不可思议者”，德语是：Unheimlich。这个词同时意味着熟悉和陌生的感觉，导致吸引和排斥。她可能不让人放心，也就是说，可以预见，但她必须是真实的，必须丢掉面具。能够摘下面具的人可能会令人生畏，因为她会让她宁愿隐藏的一切都暴露出来。事实上，海伦是男人不愿了解自己和世界的象征，也正因为如此，她制造了非理性的恐惧。

任何现实生活都是不完美的，都是了解世界的一扇窗户。

返回斯巴达：

无需承受自己选择的重量。

海伦痛苦、茫然、迷茫：痛苦是因为她承受了对千千万万的人和亲人的后果，对遥远家乡的思念，对自身尊严的冲击，以及后人的评判；她很迷茫，因为跟随巴黎来到了特洛伊，常常觉得家乡是那么遥远、遥不可及、与世隔绝；困惑是因为她意识到新郎的才华有限，缺乏英雄气概，坚定的意志也很平庸。她想死，希望自己死了，希望自己在别的地方。海伦既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她受情感驱使，但又时刻保持警惕；她陶醉于墙外的生活，但也了解周围发生的事情。

海伦无法逃避她的美丽，就像她无法停止做女人一样，她不可避免地生活在父权社会中。不过，她可以选择游戏。尽管她最终回到了斯巴达，回到了墨涅拉俄斯身边，但她其实仍然是自己人生的主人。

如果“她”觉得自己的故事不是一条清晰的直线，而是一个曲折的迷宫，一条充满场景变化、欲望交集和冲突的不可预知的路径，因而彻底失败，那么想想海伦吧。让我再说一遍：现实生活中没有一条直线，没有阴影的风景，清晰的图像。追随阿芙罗狄蒂的人将永远面临改变、抛弃和冲突。这没什么好羞耻的，相反，它证明了它符合自己的意愿，没有什么可捍卫的形象，一个人的人生正在走向追求真理的方向。

特洛伊战争十年后，海伦依然是斯巴达王宫里的女王，回到国王身边后的她淡定从容。海伦扮演斯巴达新旧女王的角色，回忆起在特洛伊遇见假装乞丐的奥德修斯。她发誓不将奥德修斯告诉特洛伊人，以换取希腊人的整个进攻计划，奥德修斯甚至对他的妻子佩内洛普保密。海伦确实没有透露希腊人的计划，正如墨涅拉俄斯后来说，当海伦还在特洛伊时，她绕着隐藏希腊武士的特洛伊木马转了三圈，还模仿了希腊妇女的喊叫声。幸好奥德修斯清醒，堵住了受骗同伴的嘴，所以没有人回应。

电影《特洛伊》 (2004) 剧照。

海伦并不羞于谈论这些事情。它们并不是她生活中的污点，也不是值得羞耻的事情。换句话说，海伦告诉我们不要背负着自己选择的重担前进，而要卸下重担；不要像从古至今无数的其他女人一样，不顾及阿芙罗狄蒂诱惑的后果，那就是发自内心地行事。左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为什么那些女性没有成功克服它？因为他们觉得评判的伤害是如此沉重，他们觉得自己对所发生的事情犯了错误。相反，海伦感到有责任，但没有过错，她的生活不是隐藏的东西，而是真正的艺术杰作。

原作者/[意大利语] Maura Ganchitano；安德里亚·克拉梅迪奇

摘录/沉璐

编辑/张婷

简介校对/吴兴发